重逢
陈鋆尧
这是我与芬兰艺术家Mari Sunna的第二次合作,上次合作是2023年的3月,彼时的北京刚刚解封,有了一丝暖意,赫尔辛基的温度与北京相近。芬兰一共有17万9千多座岛屿,卡拉韦西(Kallavesi)则是其中一片岛群密布的湖区,它位于芬兰的东部,是一个在Mari与我的邮件中被频繁提及的地名,作为北欧的腹地,芬兰对于身处远东的人们而言,遥远、神秘、带有一丝冷峻;而在Mari的描述中,卡拉韦西在9月仍然有夏日的余热。我打开卫星地图寻找卡拉韦西,在遥感测绘的图层中,那里星罗棋布着湖泽洲屿,在破碎的峡湾地貌围成的边缘之间,一时分不清哪片是陆地,哪片是水域。Mari在其中的一个小岛上有座湖滨木屋,在每年气温适宜的时间,她和她年迈的母亲会住在那里,岛上没有电,更没有互联网,我们的邮件往来经常因此横跨数月,但在北欧珍贵的夏天中,岛上夜晚短暂,阳光充足。
在历史的描述中,芬兰在很长一段时间中都不存在于信史,也许是从那时起,人们便出于面对外界荒野的茫然无措转向于寻求一种可以被付诸寄托的内心情感,寻求一种真实的、可靠的、完全倚仗于自身的自我超越之源。在这一理解下,Mari的自我与来源于自我的绘画创作便是这一沉思与求索精神的体现。在过去三十年的创作中,她一如既往的以深层次的个人感受作为内驱力,通过私密的、富于精神性的对于身体的内在自省,演绎成为情绪起落间对称的图式、扭曲变形的人体,以及充满象征主义和符号化的模糊图腾,她反复跳转于理性与感性结构间的每个细节与局部,如同镜面反射在画布上。这种求索的努力混合着低频的尖叫与嘶吼,赋予图像灵异的面貌,富有邪典意蕴的色彩在明亮时亦渗透出隐隐的不安,流淌于混沌与清晰间随心变换的形式,使作品表现出复杂的精神强度。
这种个人经历所呈现出的精神强度在以往似乎只存在于个体的历史中,但在现代社会被构建后的今天却适合被更多人所体悟:对于所处西伯利亚的大多数芬兰人来说,森林是古老的家园,Mari与母亲会流连于木屋中,直到候鸟开始聚集在一起,为飞往南方过冬做准备,她方才会在天气转冷前的最后一刻从木屋离开。如同Mari在通信中所说,“现代化只是覆盖在它上面的一种残酷的结构”,精神世界与现实生活的共同压力让一切变形,不留余地,在此时投身于自我与内心,反而更像穷途末路之时的自我蒙蔽。心灵听从神性召唤的结果在当下显现出新的样态,既不用神性来度量自身,也不以仰望之姿领受冥想与出离时的恩典,仅将神性与超越的可能作为寄托、出口和反射物,为将生活作为一种修行以及短暂的逃离构建合理性。
这几乎就是Mari创作中的理性结构基础。Mari的许多作品都采用主体居中或对角线构图,对称的图式反复出现,种种皆是由理性结构所驱动的、极其直接且有效的表达。主体居中时,画面色块清晰的边界与构图共同构建图像秩序,带来一种威严感,而画面上常常出现以中轴线为轴对称的深色色块,仿佛纵深无限的黑洞要将人吞没,更为画面的威严笼罩上一层滋生于恐惧的压迫。此二者与Mari创作的扭曲、没有棱角的图像共同成为了画面诡异感的来源。在对角线构图的画面中,色块往往边界不明,不同的颜色间由柔和的晕染过渡,更为轻盈飘渺,主体贯穿对角线带来的动感成为没有实体的载体,带领观者与创作时的Mari共同抽离、飞升。理想、现实与她的生命长度各自为轴,搭建起三维坐标,坐标系内一根直线看似清晰地划分理想与现实,却没人能明确直线究竟从哪两个确定它方位的点穿过。在赫尔辛基的住所与湖滨木屋,当下的自己与出离时的自己……Mari的一切以直线为中心,在坐标内的某一个平面上对称地存在着,同时填满她的物质与精神世界,使她的灵魂充盈。当我们拆解作品进行赏析时,作品中的每一部分又可以一一对应Mari对于生活和精神世界探索的解构——人类作为独立生命个体在面对生活裹挟时不免感到恐慌或压抑,却最终在其中取得自洽与之共存的无奈或宽慰,在Mari的作品中以沉重而诙谐的面貌被呈现。余下的,是明知危险和结果充满不确定性却还是放任自己前往的探索,它释放极需勇气的自由。对称的点逐渐联结成为无数条路径,在直线周围环绕,它们所象征着生命体验也许加密路径,或许拓展路径在坐标中所占的空间,也或许只如往复的候鸟般重蹈覆辙,随分秒轮转,归遇、重逢。
我与Mari有着一代人的代际与文化差异,却也丝毫未曾削弱这种强度在此间的传递。
与Mari的作品对话至此,我的脑海中蒙太奇般的闪过一个快速垂降并聚焦的画面:从泛红的天空落到岛屿,以飞鸟的视角穿梭丛林进入到她信中描述的木屋,在夏日傍晚的余晖中又倏而切入主观镜头:
“某日,或许是热水如瀑布般从头顶倾泻,每一滴水都清晰地在发丝间留下流淌的路径,又或许是脱浆的麻布在皮肤上摩挲,明明白白擦过每一个毛孔,我突然能站在一边看见我自己,我的灵魂能走向我,和我对话,不受时空限制地自在游移。我终于能借此探索自己作为生命在宇宙中存在的另一种可能。我开始借此机会内省,同时将其作为一种难得的实验——我记录我在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有时它们不同于常人之所见),记录我在链接高维时空时的所见,并试图寻找和勾勒能打开某些通道的图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生活在一种令人崩溃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之间:我时常感觉自己的感官被成倍放大!听觉、嗅觉、触觉,我以超乎常人的敏感度感受世界!我思绪敏捷,创造力和效率大幅提升,我具备一个完整的人所具备的一切!一瞬之间,我又变得低落,没有能量维持工作甚至日常生活。我频繁地流泪,直到麻木无法察觉到身边的痛苦,更不用提去质疑这是否是上天妒才于是这般我。
热水如瀑布般从头顶倾泻,每一滴水都清晰地在发丝间留下流淌的路径,又或许是脱浆的麻布在皮肤上摩挲,明明白白擦过每一个毛孔,我突然能站在一边看见我自己,我的灵魂能走向我,和我对话,不受时空限制地自在游移。我终于能借此探索自己作为生命在宇宙中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镜头又快速倒放、立起,倾落的水流伴随着出神的目光汇流,脱浆的麻布从皮肤上离开,画面从斜射进木屋的微黄光线下回撤进幽绿的丛林,候鸟倒飞,针叶林抖动在耳边,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响,视角升起,地平线离我远去,太阳微微回亮,缓慢的停留在那片俯瞰的卡拉韦西。
陈鋆尧
写于台风后的上海
2024.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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