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火的精神分析》(La Psychanalyse du Feu)中称“火”是“一种引起无穷回忆、造成个人普遍而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经历的机会。”艺术家汪晓芙在CLC Gallery Venture的首次个展“小鸟着火了”,即围绕着与“火”相关的中心意象,通过重温与音乐人施金豆的友谊,在重新审视过往与自身中,超越性地将二人之间密集的情感表达,延伸至艺术创作中的自我观照、创作者之间相互照亮的共鸣,以及个体的蜕变与成长。
“我的心在颤抖,犹如被捉住的小鸟那样。”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在《白夜》(White Nights)中的一句描述,让汪晓芙将小鸟的外形与心脏的符号连接起来。在艺术家的创作中,同一绘画符号反复出现十分寻常,汪晓芙会依据题材和主题来选择构图方法,但随着时间推移,它们在作品中所起到的功能也在不断变化。以音乐为媒介来表达的施金豆在表演中的状态,让汪晓芙仿佛看到了一只“燃烧的小鸟”,而该题材在两人相识前、相处之时和离别之后都有不同版本的创作。该意象也从艺术家对“心”的所指转变为对友人,以及二人惺惺相惜的共同体的投射上,正如其所说:“一只小鸟,五颜六色的部分是我,唱歌的部分是金豆。”
本次展览中的同名作品则是在对回忆的追溯中再度出发。曾经围绕着画面主体的火焰(色彩)燃烧至整幅画面,快速涂抹、叠加的大量笔触如烟火般缭绕着驻足枝头的小鸟,甚至彼此融为一体,后景中的太阳亦在一片朦胧中显得不再那么分明。显然在汪晓芙的画中,即使火是无时无刻不在运动着、变幻着,也仍然保持着向上升腾的态势。整体色调偏冷的《在那之后》仿佛《小鸟着火了》的翻转对照,交织的色彩组成繁密的植物丝带,烘托着鸟的身影,就像从时间的另一端回望曾经的记忆。而在《时刻的馈赠,馈赠的时刻》中,小鸟已腾空而去,无论画面底部的火焰多么令人惊心动魄,观众也无法将视线从闪耀着光芒的动势中离开。由此可见,火焰中的“小鸟”所代表的形象已逐步回到了艺术家本身。
“火”是汪晓芙在绘画中常用的意象之一,不仅是物理世界中的自然现象,更如一种深植于人类想象与无意识的象征性力量。它无形,却又保持着坚定的内核,在这次展览中不仅是一个绘画性的主题,更映射了艺术家自身的蜕变。汪晓芙曾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摄影专业,随即又在美国马里兰艺术学院深造绘画创作。学习摄影的经历,让她意识到自己总是很难信任照片带来的叙事,用她的话说“不擅长截取现实”。而绘画这一需要心手联动,更具身体性的创作方式,似乎更贴近她从生活经历与感悟中对所寻求“无尽真相”的表达。
回看汪晓芙初到美国的创作——她重新拾起绘画这一既熟悉又陌生的媒介的阶段。彼时的作品中,浓烈的色彩、手势性的笔触和线条很容易被人归于“抽象表现主义”的绘画风格。经过近几年的积累,汪晓芙对绘画媒介特性把握的愈加娴熟,她的创作开始凭借自己的经验让实体的颜料混合,像是一种逐渐细腻化的仪式。
在此次展出的作品中,艺术家继续延用将丙烯颜料直接覆盖在亚麻布上所留下的特有干涩肌理。看似轻薄的涂层,高饱和度的色彩如晶体般错落有秩的衔接和叠加。在被营造出的幽微之处,艺术家注入出其不意的细节。厚重颜料的堆叠似乎不经意地出现在画面上,像是被不可言喻的情感抑或无法疏散的心结。配合尖锐而充满放射性的火焰、水体、能量场的形态,使画面在沉静中保持着持续的不安。艺术家还为每件作品设定了统一的色调,它像是打开画面情绪的钥匙,也像是一句话、一个声调,与其他作品形成或和谐或刺耳的旋律。而那些明快的色彩又往往被幽暗的黑色压制,与上升意象形成对峙的视觉张力,编织出升华与下沉并进的精神残影。比如《藏身之所》就用笔的意象化、光与色的交织和物体的朦胧轮廓构筑出一幅极具运动性的旋涡状画面,由下方开始顺时针、逆时针地向两侧发散的笔触让人难辨是烟、是云还是鸟群飞翔所搅动的气流,而漩涡中心的明亮又吸引着观众的眼睛看向内部,让人想起透纳(William Turner)的《暴风雪—汽船驶离港口》(Snow Storm - Steam - Boat off a Harbour's Mouth)。
汪晓芙不仅对文学、戏剧、表演、电影、音乐等众多领域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也会在学习另一门媒介语言的过程中汲取形式各异的表达给她带来的体验,广泛的涉猎让艺术家不去等级化任何艺术媒介,因而绘画也只是她众多创作的出口之一。与施金豆的友谊恰是从不同媒介的艺术创作所带来的吸引力开始,二人的友谊被汪晓芙以阿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的电影《一个唱,一个不唱》(L'une chante, l'autre pas)中的宝琳和苏珊来类比,即使她们以不同的节奏生活着,但最终共同穿越了岁月。即使离别后身处于不同的城市,她们各自生活中的经历、成长,创作中盘绕般的上升,并未因物理距离被分开。因为创作生发出的友情,也因为创作记录了彼此的成长。鲁迅的《影的告别》曾是两人一次即兴创作的基础,而在本次展览中,汪晓芙以全新的同名画作表达过往一种不彻底的告别,非自发所愿的结果不能阻挡住生命意志的召唤,鲁迅“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的论断,并未引导艺术家将创作趋向对苦难的表述,而是将个体经历转译为一种图像性的自我秩序重建,超现实的告别中的似梦非梦 ,在色彩中显得丰富复杂、摇曳多姿。
正因艺术家保持了日常性的书写、记录、以及不断在回溯中去进行创作的过程,文本与绘画均有效地为她提供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无论从作品的标题,还是画面中的“水”与“火”的意象,观者都不难发现艺术家从文学到哲学文本中获取的启发。除上文提到的鲁迅的《影的告别》、加斯东·巴什拉的《火的精神分析》(Guston Bachelard’s La Psychanalyse du Feu)外,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托(Clarice Lispector)的《活水》(Agua Viva)等也给予她启发,文本非艺术家作品的图解依据,而是作为构建感知结构的隐形框架参与作品的生成。有趣的是,而李斯佩克托在《活水》所尝试的接近“真相”而非个人化的写作方式,更启发了汪晓芙将个人经验转译为更具普遍性的诗意表达。这种图像结构不仅承载情绪,也成为情绪自身的空间化展现。
汪晓芙曾提到自己格外偏爱十字光芒,在水平的安定性和垂直的稳定性中自然地构建出一种均衡。她会想象平静的湖面张开眼睛,《投石入河》的瞬间,水花、倒影与泛起涟漪的水面也自然构成十字,而《在雨中》那大片笔触形成的漩涡间亦点点地缀上星芒。展览“小鸟着火了”呈现了一种高度个人化但具有普遍性情感结构的绘画语言。汪晓芙以绘画作为情绪组织方式的实验现场。在她的画面中,火焰既是物质形态,也是一种难以被表述的精神状态;友情既是关系网络,也是一种绘画生成机制;而“小鸟”——作为一个被命名的瞬间意象——则成为一个介于梦、记忆与语言缝隙之间的闪现体。艺术家在向外观看与自我观照中不断描绘着想象中的世界,也描绘着自己,《我会在这里》就像一个阶段性的总结,在飞翔的鸟儿与十字光芒的融合中,艺术家的自我在此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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