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钧:如何回到我和艺术的关系
对话人:赵大钧、苏伟
题记:此次对话发生于2019年6月16日。当时我正在思考和研究一些中国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带有超越性的艺术个案,忽然重新翻看赵大钧(1937-)先生的画册,头脑中有些冲动的问题,即刻去沈阳拜访了他。全文共五万余字,赵先生以问题性的视角,回顾了他艺术生涯,与我分享了一些一直在他头脑中挥之不去的问题。此为一段节选。
——苏伟
[…]
赵大钧(以下简称赵):[…]我当时(70年代后期)的课上,最后一张作业,我把英国的纸拿出给了学生。实际上,所有事情的核心就是追求一种真正的艺术,解放自己,让自己跳出那套东西,要全力的投入到这个艺术当中去,就是为这个。
苏伟(以下简称苏):其实就是融合了刚刚您讲的万金声、李寿如、全显光等等老先生的东西,把他们融在一起了。
赵:对,他们是后盾,像老先生上课,他们很兴奋,60、70年代十几年不让上课,上课了,然后万老师找我,把我的九张素描,那是我当时最好的素描,关于人体和场景,借去,挂在墙上。他是给那个干部班上课用。第二天这个作业全丢了,叫那些人都拿走了,完了老先生还不知道。老先生特别好,人特别好,隔了一两个月之后,我就问老师,我说那几张画是不是又忘了,他都忘了。后来问他,没了,哪去了,不知道。万老师就嘱咐我:“大钧,没有了就没有吧,再画更好。”就这么几个字,“再画更好”。这个状态你体会啊。艺术是怎么回事?他们,老先生喜欢我的东西,你看我主张的东西是什么,只是把他们的东西实现和超越了一点,往前走了一点。因为他那个年代更早,会教文艺复兴之前的东西,我上课,我教东西,我的实践的东西,可能跨越了印象派往后一点的东西。有这类的东西,画面结构性的东西,有立体派一点点,还不全是,但是生动了,画面生动了,人是活人了,有力量,不一样了。
而且现在我深感,现在中青年也好,国内的艺术也好,缺失的是这个东西。并不是什么抽象的问题,表现的问题,不是这个事。缺失人和画。我生活在这里头,我和艺术真正的一种关系是什么?缺失这个。不是借鉴了什么,不是想要怎么样,不是对什么欣赏、喜欢、兴趣,不是这个,这个是第二位的。真正的东西是和画的关系的问题,为什么要画它?
苏:好多人就找不到关系了,没了画画的理由,就不画了。
赵:不是没能力,不是没有才能,模糊或者扭曲这个关系就不行,每个人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应该是这样,去找到一种和艺术的真正关系。这是艺术的生命力,艺术的现代化,都在这里头。实际是这样,你不能缺失这个东西。我有些画是接近了一些这个,做的不是很好,因为和我的能力,我处的年代都有关系。
不可能做得那么好,但是我真正是忘掉别的去画画的,也没有别的欲望,杂念都没有。我说我画毕业创作没有杂念,我怀念那时候,我现在都达不到那个程度,尽量就是和自己斗争、破坏,或者是打破自己,想回到那种东西上去,我每张画,每个作品都是这样,在挣扎,回到这个自然的状态,回到和艺术的关系,这样。
苏:回到和艺术的关系。您画“神山”系列(2008-2010),是当时得了场大病,停笔很多年,又回来画?
赵:我是画完那个全景画之后,当时是学校委任,两年,画完回来就病了。后来很危险,生命危险,两次住院,是油画材料过敏。天天光膀子,穿裤衩,冬天。
我还不像别人,我亲自领着画,这点不像老先生。这一两年累的,我精力全在那了,你想120米一个大画,大天空。升降机、汽油,汽油和颜色,棕榈油也用不起,就是汽油,所以常年下来,我就病了。病了以后就不能画画了,油色他们都给我扔掉了,化验结果是有油画颜色凝固剂。
反正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样将近八年时间,我不画画了。我就开始背着包去户外,住帐篷,在外边做饭,小炉子,到处考察,到处走。我精神上的一个寄托,就是往藏东南。什么四姑娘山,梅林雪原都不行,我要到藏东南去,考察一下不知道的山峰,那真正是神待的地方,那种境界,精神上的一种追求。
那段就不讲了,整个这七八年就是干这个,做这个事。回来之后,后来突然就有个画室。我已经岁数很大了,这段时间一过去。那个画室非常敞亮,我从来没有画室,像《冶炼厂》(2000年)是在家画的,空间很小。有了画室后非常兴奋,想画“神山”,实际上是艺术上的一种寄托。自然起来,和艺术形成那种真正的境界和关系。但是刚开始就不会画画了,不知道怎么画了,到这程度,那很苦恼,天天去画室,清早就去了,那么远,晚上很晚回来。非常远,坐电车坐很长时间,在郊区。后来才逐渐画得像一张画了,就是那个《神山仙乃日》(2008年)。以前有几张,啥也不是,紧接着就是这些画。
后来就逐渐地,做各种尝试,都是山,实际都是山,到这有一点眉目,还不行,这都是山,都是各种山,但又觉得都不行。现在还迷恋雪山。这是和死亡有关的东西。
苏:这已经开始跟现代主义有关系了。
赵:有关系,但是真正的画,有这点关系也不行,真正画是这个,这都是尝试,都不行[…]这张对我来讲非常关键,这张,这张还有稿子,很多稿子,最后色都没了,这张对我很关键。
苏:这张画面也是覆盖了很多东西在后面?
赵:对,覆盖,最后都不要了,颜色都不要了,炭调上去。但这里头研究了很多东西,有我真正的对形象,对油画,对客观东西的一个精神理解在里头。变化,最终剩下这么个东西,去掉了很多东西。
苏:这个稿是什么稿,这稿其实就是一个结构稿?
赵:对,结构稿之一,这是他们照下来的,很多,有的更简单,原来还有山的。实际这是画的藏东南的群山,从看到山,雪崩,到进不去人了。藏东南那个群山,介入这个题材,但是画变成一张我里头经历过很多东西的一张画,这张画对我很关键。具体说就是,这张画还就是艺术与我的关系,比如油画是怎么回事,不是色彩,就是油画;画是怎么回事,就是自己的视觉思维。一个过程在里头逐渐累积,呈现,破坏,从不要到要,到覆盖,剩下,整个一个思路的总结。
苏:画的是想象的藏东南?
赵;想象的藏东南,实际进不去。藏东南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它有10个阿尔卑斯山那么大,而且6000米以上的高峰是300多座,没有任何名字,而且没有人进去过,到现在还是这样。实际就是艺术上的一个向往,精神上的一个向往,实际是做不到的,人做不到的。
苏:像一个总结,这个画?
赵:一个总结,而且从这以后,马上变化了,怎么画都可以,是这样。当然想怎么做到,是很难,但是先把住这个思想,我自己感觉到这个东西。
苏:这里边动静,然后对比、强弱,节奏、选择,全在里头。
赵:都在里头,可以任意地做,色彩可以不要,可以有色,也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这张画对我很重要。也不是简单想油画的效果、表现力的东西很少,都是自然的事情。你看,油画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那个表现力怎么出现,不一定是,你想细,细的就出现,不是那个事。而且中国人对待油画,不一定怎么样学,自己做主,自己从视觉的表现上,视觉的追求上,逐渐呈现,自然呈现。
苏:这个画是左重右轻?
赵:对,这是故意的,那边就更看不到了,那边进不去了,这边是看的到,那个后半截是故意的,所以这都是违反油画的常规,而且是模糊的,凝重的,什么也没有了。开始有,后来弄掉了,这都没有了。
苏:但是其实这个稿起的是山景的稿,是群山?
赵:群山,这个稿不太代表,有个稿,很具体的群山。藏东南,谷歌上能看到,一片白色的东西,没有名字,也没有任何交通。有一个日本人考察过,他是写了一本书,专门研究藏东南,就讲这个。就从南迦巴瓦、加拉白垒,到若尼峰、乃朗峰,这一带,6000米以上的300多个,非常壮观,冰川,进不去人,国外的人也很难进去。山峰都没有名字,任何一座山峰拿出来,都超过现在我们看到的山峰,因为它落差很大。像南迦巴瓦7700多米,但是它落差很大,它最低海拔,雅鲁藏布江是980米,它这个落差比珠峰大。
而且它的变化太神妙了,那是象征着艺术上的一种东西,实际上我精神深处是这么个东西,不是要画那个山。艺术上的一个追求。而且我这个时代,年龄也做不到了,我只是一种向往,一种精神向往,一种幻想。这是回到我比较真实的状态,这画不是给别人看的,不是要怎么样,参加什么展览,都没有这个,我比较纯净的一个东西。年轻时候是这个理想,但是有时候我做不到,我进不去,这个山我也做不到,艺术上也是,我做不到了,我这个年龄在这,但是我这个思想状态很对的,比较自如,比较自然、随性。向往什么东西,尽量去捕捉它,尽量去接近它,这个过程我就很满足,很自然、很舒服,近距离。所以这张画,我也很重视,对我自己来讲很重视。
苏:挺有意思的,这张画。
赵:所以后来,那天,那是在我展览的时候,有几个画家,很重视这张画,我就很高兴,内心里就感觉有一种解脱,他们看到我的一些真正的情感的东西,我是很高兴。就是这样,要不互相没有共同的东西,没有任何人交流,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感觉有共同的(我就很高兴),艺术上很多人都在追求这个,只是走不同的路径。
苏:画家也都在想这个事。赵银鸥跟我说,说您讲过,从哪画开始都行,从哪停也都行。
赵:应该是这样,最后怎么样,还不知道,最后可能完全变了,就是这样,尽量是做到这样。当然有些画一次就成了,画成什么就不动,有的可以随便改,我这可以随便改,快干透了,干透之后,在上边再有别的线再出来,再破坏掉,再出来什么东西,周围还没画,周围还有些符号,很多东西,很多自然的东西没形成,但是我很苦恼,这张画就是逐渐去做吧,画这么大,距离太近。
苏:对,反正跟您几次聊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内心有这个超越的要求,不断地超越之前。
赵:超越自己,实际是一种现代,不断地破坏自己,打破自己,超越自己,人和艺术的关系,总要达到这种关系,这是主要的。
感谢赵大钧基金会的特别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