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骨,蹊径
文/孟宪晖
“雕塑”在中文里作为一个复合词,奇妙地兼具着“减除”与“增添”两个相反的属性。而雕塑艺术家的工作,总是试图在可行性的前提下,在材料上倾注大量时间,让脑中灵感凝固于最终呈现的作品中。创作让想象有了出口,而艺术家的工作过程却犹如在增与减的路途中来回往复。
“每一个物体,每一种形态,每一种物质,都可以成为经历这个世界的孔洞的通道。”刘符洁在自己近年的雕塑实践中,愈加清晰地感受到纷繁的材料正在将自己引入一种同质化的方向,她自然地将可使用的语言范畴缩减,以更加集中于自己的关注点所在。延续其2021年个展“离开某个地点的三种方式”中关于地点、通过方式,身体与空间相遇方式的探讨,刘符洁在CLC画廊推出的全新个展以“碎骨,蹊径”为题,邀请观众在四散的作品中找寻独属的通路,在目光和身体的移动中感受物质的结构、变化,以及跟随艺术家想象而行的路径。
“凹陷、孔洞、空地,以及物性(objecthood)和质量的概念,都以种种方式渗透到了现代雕塑之中”安东尼·葛姆雷在《雕塑的故事》中提到内部空间与外在形体的界限,与马丁·盖福德用众多范例来谈虚空概念在雕塑界何以受到关注。雕塑总是关乎于空间与形态的艺术,媒介和手段也不过是艺术家投射自我思考的过程,在刘符洁看来,桥、回廊、容器、方向、线索、目光、一念……都是某种承载过程的通路,这种看似抽象的概念生发于艺术家自身切实的生活与感知经验。
在过去两年间,刘符洁一次次驱车往来于工作室、展览及更多不同的目的地间,置身于狭小的车内空间,远眺无数未完成的高架桥引发着艺术家的联想。这种城市化发展进程中必不可少的结构以连接为目的,试图让人与人之间沟通的速度变得更快,当单一维度难以承载过往的需求,在足够的技术支撑下,更多的立体空间中多个地点得以纵横串联,但尚未完成时,它们的存在却又阻隔着现实中的彼此,一种钢筋水泥构成的悬而未决的过程就如此普遍地袒露在城市的四处。刘符洁将自己身体感知到的空间经验化为《通路》《桥》等作品,熟悉的形态唤起着我们在城市空间中的体验,缩小的尺寸却让我们得以变换视角去重新审视和想象自己在这些空间中曾怎样摸爬滚打。
对现实经验中现象的借用不仅体现在俯瞰城市这样的宏观视角,刘符洁将自己于细微之处的生活感悟在《养水草》及“静物台”系列等作品中展现,如滑梯般温润而跌宕的形态与下方的托盘让如“山”的隐喻中多了一重生活的温暖,而柔软布料般悬垂的部分、仿佛液体相互交融冲击而产生的通道,以及并非镜面的不锈钢表面所保留的平滑流动瞬间,都让作品呈现的意象开始指向水与海洋。“我在看不见海的地方想象着海”刘符洁曾对自己如此描述自己对海面之下世界的迷恋,就像《静物台(旋涡)》中那无声凝固的贝壳,想象中的潮起潮落寄托着创作者与观众共同的想象。
“万物皆有结构”J.E.戈登(J.E. Gordon)在《结构是什么?》里提到“生物学结构的出现早远于人工结构。而生命出现之前,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目的性结构,只有山岳和成堆的沙石。即使非常简单、原始的生命形态,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进化的进程被更强生物材料和更精妙活体结构的发展所决定,那些柔软的、硬质的、轻巧的、刚性的属性中蕴含着生命发展的多重意象,也让刘符洁从中关联起对远古与未来的想象。因此这场展览中可以看到翻模铸造的“容器”,《树荫间透过光的果实》如铃铛般悬挂在空中,它连接着曾经孕育的生命,而今又如鲸骨、如遗骸般穿越海陆与时空。
从2022年起,刘符洁就开始关注精神物与日常物,以及自然世界中的植物与海洋生物形态之间的关联。她将其归因于长期囿于相对单一环境的经历,从而开始去往相对神秘原始的一些形态中寻找雕塑语言的可能。《滑动》中包含的管道、凝聚、冲击等意象,与《滑动1-20》中艺术家手绘的想象中混生物连续变化过程,展现出一个不断生长的、超维的空间结构,一种从传统的形式与惯例中解放出来的理想语言。就像恩斯特·海克尔(Ernst Haeckel)笔下那些精巧的博物图鉴,应和数学规律而生发的完全对称在现实中或许并不存在,但它多少影响到了新艺术运动的发展。
艺术无需照搬现实,多重意象的糅杂最终都要伸进我们所处的空间中。展览最深处的《博物学之后的当代居所》,就将我们惯常认知中的文化载具——展台,化为了具备更多空间架构可能的世界,翻转表面、再现日常事物的光与纹理、交错的结构与通道,它们提供了一个表象之外的私密空间,观众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和思想可以在此放置。
刘符洁常在无意识间画下无数箭头,当它们积累到一定的数量,最终的指向自有其规律。在艺术家看来,连接作为结构和过程总被忽略,仿佛最终的彼岸才是更重要的存在,但她觉得连接本身的意义更值得关切。展览中最为核心的作品《旋转蹊径》以游戏般的螺旋结构,用混生物和结构通路嫁接的方式,让空间、生命间的曲线沿着思维的路径传递。刘符洁认为,经由通道、孔洞的那些时刻构成了她对这个世界的体验。而在《观》与《目光》的距离差异间,作品如碎片般处于随机的状态中。观众跟从各自的视角去观看,仿佛置身于头颅内部,在散碎和随机的组合方式中,经由各自的路径描述出这个世界丰富而奇诡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