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篮
策展/陈鋆尧
“虽然我们无法讨论超出现实维度以外的层级,但我们也不能保持沉默”
——费德里科·坎帕尼亚
现实生活总是不乏变数,尤其是站在历史与现代性的⻆度来看:万有引力定律、蒸汽机、电子邮件和人工智能,它们出现的瞬间似乎不可解释,却无一例外的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由此,现代人必须创造出一种时间图景,在不至于威胁到制度的基础之上容纳这些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并通过一种独特的时间观——现代时间(modern temporality),以进步为口号,通过“革命性奇迹”的出现,从而完美地实现一个目标——告别过去。正如拉图尔 (Bruno Latour)在《我们从未现代过》一书中所提到的,现代制度的根基在于,在否认行动者之间转义的基础上,又将作为这种转义实践的产品纯化为遥远又相互对立的社会与自然。
然而,当现代人遭遇现代科学或理性无法解决的困境时,我们仿佛像是回到了无助的孩童时期,依靠本能,出于习惯,借助从前所相信的力量以获得自洽和抚慰。它可以源自上帝、宇宙、万物、信仰,源自任何拯救我们的存在。因此,这一力量并非打着虚无缥缈的幌子,它落脚在现实生活的土壤和自然朴素的经验里,成为我们用以对抗痛苦和虚无的指南。坎帕尼亚(Federico Campagna)在著作《技术与魔法:现实的重建》中所表现的,要解决我们所处的“时代的终结”,我们需要采用一种形而上学的方法,如果形而上学是我们决定世界组成的最基本的方式,那么形而上学就是现实本身。这似乎与千年前庄子“坐忘”的寓言文本不谋而合,“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即毁废形体,泯灭见闻,抛弃形智,方能与大道浑然为一。然而无论坎帕尼亚还是庄子,也只是在跨越时间、地缘与文化的维度上两个常⻅的比较样本,它们的相通之处已经不证自明:从古代到现代,从东方到西方,我们始终受益于那些最初就能够安抚我们的事物,它是一种不可名状的媒介,如同魔法般如影随形,又在特定文化下随时扮演我们祈求的对象。它远离物质世界,又根植于土壤,流淌于血液,以超自然力量的形式潜伏于日常生活,无论国别和民族,人们随时通过它建立起与内在心灵的对话。它是我们最熟悉的工具,一如通行于世界的科技一样。
弗吉尼亚·鲁索洛(Virginia Russolo)的艺术创作与实践即建立在上述现代性与神秘主义经验间的关联与对抗中,她尝试以现代性的视角辩证的看待这些来自前现代世界中的关键词: 史前洞穴绘画、葬礼、通过动物器官进行的占卜、动物性本能和色情,这些关键词都出自同一种好奇心——人类如何通过物质世界与神圣维度建立关联。她利用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获得的物质材料(蜂蜡、羊毛蜡、蜂胶、棉花、琥珀、羊角和二手动物皮毛等)创作绘画和雕塑,这些作品像是古老祭坛中用以完成祭祀仪式的器皿,材质上又像是某种前现代性人类(人类的童年时期)的安抚物(Comfort Object),它不仅触感柔软并带有熟悉的气味,也能够安顿好那些无处排解的不安,营造一个安全又舒适的庇护空间。视角回照当下,伴随着年纪和经验的增⻓,这些我们曾经依赖和留恋的安抚物似乎逐渐不被需要,又或是转而成为一种无形的符号寄托弥散在每个人的精神童年中,它也许不再是一个难以割舍的实体,转而演变为人们内化与自我的灵性理想。
从前人们所依赖的物件、关系、信仰、情感等种种在时代的迭代与发展中看似已经被淘汰,但它们仍是对于过去的证明,使得我们能够追溯过去并与之产生联结。正如记忆研究者坎德尔(Eric Richard Kandel)所说:“记忆是我们的一切,失去记忆,就失去了所有。”由此,那些我们曾经向其寻求答案的一切,帮助塑造了我们如今的模样,也永久地作为纪念过去的神龛留存了下来。在处于不断祛魅过程的现代性社会中,我们越来越少地主动回顾那些过去所依赖的东西,然而冥冥之中我们是否在没有意识到的状态下仍然从它们身上汲取着不可知的力量?换句话说,我们是否能够重回摇篮?
在艺术家的自述中她提到,“我对洞穴绘画的好奇心基于一种深刻的需求,即理解创造行为是一种调和人类精神体验与周围物质世界的方式”。作为弗吉尼亚·鲁索洛在中国的首次个展,此次展览将建立在她对于洞穴绘画的关注上,同时也关注于“洞穴”这一无论从现实意义还是精神层面都唤起人类的普遍性乡愁(Nostalgia)的环境上。在展览中,我们可以尝试感受这些具有仪式感的物件如何在现实不同维度之间的交界处发挥作用,以及通过艺术家的诗性书写,万事万物于理性之外所展现出的光辉和深度。
巧合的是,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和埃米利奥·维拉(Emilio Villari)都在20世纪40年代写了关于洞穴壁画的文章,在文章中,他们试图将对现实世界的观察与这些洞穴壁画所表达的活力感联系起来,艺术家在其调研笔记中写到,“总的来说,我们现代人的大脑只能对洞穴壁画的生命力略知一二,两位作者都勇敢地冒险进入洞穴最黑暗的地方,在那里没有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但在黑暗的地底深处,人类试图通过绘画和祭祀仪式与生死力量进行沟通。引用巴塔耶在其著作《人类的摇篮》中的内容,洞穴壁画是“尚未超越动物性的人类”的典范,这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参考文献:
1. Bataille, Georges, and Stuart Kendall. "The cradle of humanity: prehistoric art and culture." (2005).
2. Campagna, Federico. Technic and magic: The reconstruction of reality. Bloomsbury Publishing, 2018.
3. Latour, Bruno. 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4. Montalcini, Rita Levi, et al., eds. Molecular aspects of neurobiology. Springer, 1986.
5. 庄子复原本注译. 庄学三书. 由张远山翻译.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0.
6. 莫尼卡-玛丽亚·斯塔佩尔⻉里著, 高明杨、周正东译. 魔法、节日、动植物:一些奇异文化传统的历史渊源[M]. 上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20.
7. 鲍里斯·尼古拉·康拉德著, 陈轶男译. 被记忆改造的我们:脑科学的秘密[M]. 北京: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2.